“到底怎么走才能突破，我们才有更好的路子？才能让这个行业走得更长远？”源起于上世纪80年代初的张槎针织产业，历经40年发展，已经成为国内乃至全世界最大的针织服装产业集群。近年来，受到消费升级和疫情的冲击，当地的企业家们已经感觉到产业发展的瓶颈。
今年以来，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周其仁联合佛山市工商联、南方日报再次组建“品质革命”调研组，深入佛山五区开展产业集群调研。在张槎调研纺织集群时，周其仁与来自不同规模企业的企业家们，深入交流当前产业集群的发展困境和转型方向。
周其仁指出，实际上，中国的消费者的消费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企业的生产能力，企业在满足需求方面仍然有很大的发挥空间。而当前企业的首要就是把眼光打开，要主动挑最好的公司供货，挑最挑剔的公司供货，如此才能在未来越来越挑剔的消费市场中站稳脚跟。
东成立亿集团旗下纺织工厂的生产车间。
疫情冲击
订单波动引发行业忧虑
【其实我们过去也经历过行业很低迷的情况，但是比较遗憾的是，我们似乎没有很好地总结过去的经验，“好了伤疤忘了疼”，这就使得，今天我们再次受到冲击的时候，仍然还是比较被动。】
佛山市安东尼针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必胜：
我认为，自疫情以来，佛山纺织行业处在一个比较苦的阶段，包括服装、纺纱、针织在内的整个产业都比较艰难。虽然有海外订单反弹的情况出现，但是总体来说情况仍然不容乐观。最重要的是，形势不明朗，订单其实忽有忽无，有一顿饱有一顿不饱，无法稳定，这是佛山整个纺织业普遍存在的问题。
就以张槎举例，有一段时间突然出现爆单的现象，企业一下子做不过来了，拼命抢人抢仓库。但也就持续了短短几个月，过了这一波，突然我们发现织布厂开始停工了，之前是“垃圾布”都被抢光了，但突然一下子新的订单不来了，这就造就了大家对行业都处于一种观望状态。形势不明朗的时候，老板会对企业的发展失去了信心，我自己也在思考，未来这条路怎么走，到底怎么走才能有所突破，我们才有更好的路子？才能让这个行业走得更长远？很多人其实是一头雾水，所以出现信心不足的情况。
其实我们过去也经历过行业很低迷的情况，但是比较遗憾的是，我们似乎没有很好地总结过去的经验，“好了伤疤忘了疼”，这就使得，今天我们再次受到冲击的时候，仍然还是比较被动。
广东汇年丰纺织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陆汝恒：
我持比较乐观的态度。我认为疫情对张槎纺织业的影响不大。并且我认为全国纺织产业链所受的影响，相比其他行业并没有显得特别大。长远来看，我对张槎未来在全国市场乃至闯荡国际市场，都是非常看好的。当然，很多人会提到，现在全国有很多新的纺织基地崛起，包括浙江柯桥等。但是，张槎的优势在于，我们始终占据中高端市场的领先位置，当中大市场借到一旦高档布匹订单时，毫无疑问，他们会首选张槎的。
佛山祥润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庞润沃：
张槎针织产业经过40年的发展，我认为整个行业的韧性、韧劲是很强的。从我们国内消费来讲，14亿人口一年四季的服装都在变化，这就决定了我们有一个庞大消费能力，决定了这一行有庞大的市场。要知道，有些欧洲国家长期处于冬天，有些东南亚国家长期是夏天状态，这样的气候对服装的消费是有限的。中国不仅有人口优势，而且一年四季分明，这个市场就大有可为。
东成立亿集团旗下的东成布业。
发展困境
技术、人才困扰产业升级
【年轻人宁可在市中心的店里打工，挣3000多块钱的工资，也不愿意进厂赚七八千的辛苦钱。现在我们这个产业已经40多年了，我们的员工平均年龄也在40岁以上了。】
佛山久嘉精纺有限公司创始人王光艳：
我们这个行业面临着很大的困境，就是我们还不能满足消费升级的需求。现在中国市场的需求绝对不仅仅是数量上的需求，一定是质量上的需求，能否匹配质量需求，这是关键问题。现在的整体情况就是匹配不了。
这种匹配是指大产业链的匹配，不是指某一个单方面的匹配。比如我做制衣厂，我的工艺可以匹配市场需求，但是我这个产业链上的其他东西未必可以匹配。举个例子，张槎有大量针织用的大圆机，它的织造品质没有什么大问题，但是自动化研发上一直没有突破。当前，纺织行业急需解决是自动化的问题，这是首当其冲的。
从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，中国香港、中国台湾地区的企业来大陆投资，他们带来先进的设备和技术，包括大圆机也是那个年代传进来的。这么过年过去了，技术几乎没有改变，时至今日，每台大圆机仍然要工人一天12小时看守，整个行业吃了几十年的老本了。
由于纺织行业一直定位是劳动密集型的低端行业，也很少有企业或者机构愿意去研究行业自动化的问题。而且整个行业的利润太低了，越来越低，行业门槛也越来越低，大家都不追求更新迭代设备，草草对付着过就够了。
另外，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——没有留住最基层的产业工人、技术工人。很多工人干一段时间就走了。年轻人已经越来越不愿意进厂，哪怕是进厂也优先选择电子厂，最后的选择才是纺织厂。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，整个纺织行业基层工人的技能无法提高。
佛山祥润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庞润沃：
现在一个很明显的趋势就是，年轻人宁可在市中心的店里打工，挣3000多块钱的工资，也不愿意进厂赚七八千的辛苦钱。现在我们这个产业已经40多年了，我们的员工平均年龄也在40岁以上了。
年轻人不愿意来，我认为这跟整个社会的氛围和政府的引导都有一定关系，现在一种普遍的观点就是要尽可能读本科，愿意读职业技校的人很少，这样的观念会制约中国制造业未来的发展。
佛山市安东尼针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必胜：
还有一个核心问题，张槎如此大的一个生产基地，但是极其缺乏链接销售端的端口。我们拥有全国最大的生产基地、最大的交易量，但是销售渠道很少，我们需要打造一个专业市场，需要引进相关的研发人才、电商人才等。
佛山祥润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庞润沃：
张槎虽然有2000多家纺织企业，但是大都是“小打小闹”型企业，让企业自身搞一个大的市场或者大的研发中心，这是不现实，我认为，纺织产业要继续往上打，需要政府对产业有大的投入和规划。
佛山西本服饰有限公司创始人何奇弘：
我觉得技术、人工、地租这些并不是真正造成我们经营困难的东西，根本问题在于，行业的同质化太严重。比如服装行业，做衣服的企业越来越多，大同小异成了发展瓶颈。
佛山市翔泰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吴代刚：
行业整体是产能过剩，同行竞争太大，那些没有自己竞争优势的企业是很容易被淘汰的。我们的原则是绝不参与低价竞争，我的客户都知道我报价不会低，但品质可以放心。我始终坚持，不管是从原材料到生产的工艺，还是到后面的品质检测检验，每一步都是做到最好。只有让终端消费者的体验好了，我们的订单才会可持续，才有翻单的可能。
即便是在同质化严重，竞争激烈的背景下，我们也从来不会为了迎合客户的价格需求，或者为了跟同行抢单而去用次一等的原材料，或者缩减工艺去节约成本。这种方式只能维持当下的订单，但会失去企业的未来。
汇隆的生产车间里，工作人员在迈耶针织机旁“驳线”。陈梦 摄
产业前景
以创新和品质对抗同质化竞争
【硬件在改变，设备也在不断更新，大部分纺织人的观念也在改变，知道了创新和品质的重要性，慢慢告别之前的低价劣质的竞争，未来整个张槎的针织行业会越来越好。】
佛山祥润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庞润沃：
张槎的产业集群优势是很明显的。之前有一些老板尝试把织布厂搬到周边城市，最终办不下去。这种单打独斗的行为是不可持续的，没有完善的生产链配套，企业自身不可能在一个工厂里做出所有设备的。但是如果是在张槎，需要什么配套，马上就可以在当地找到。因为全国纺织企业都有办事处集聚在张槎，你需要任何材料，都马上有人回应。我也曾经考察过越南等地，但是最后依然觉得张槎好，实际上，关税、土地和人力资源不是真正的成本，完善的配套才是最大的成本。
佛山市翔泰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吴代刚：
我们也不考虑到东南亚去，因为从原料到研发到成衣产业链齐全、中高端产品都能做的基础和配套，在中国以外很难找到。而且疫情平稳后，就算中低端订单还会继续外流，但中高端产品的竞争力依然在。
我们在十几年前就听说，纺织是夕阳行业，但其实到今日，纺织行业仍然发展得非常好，因为穿衣吃饭是永恒的需求，所以虽然是传统行业，但只要有人类在，这个行业就不会淘汰。但是，具体到企业个体就是另一回事，企业如果一直停滞不前，只着眼于守住当前的订单客户，那过不了几年就会被淘汰。所以传统行业创新一样非常重要，一定要有开发能力，舍得在产品开发、产品创新、品质稳定和优质服务上投入。
从张槎整个集群来看，我认为整体依然在走上坡路。张槎市场大部分是供应中大市场，这几年中大市场的品质已经在飞跃。并且，随着佛山村改的推进，很多小工厂告别作坊式生产和平房式厂房，搬进了正规工业园。这是一个好现象和趋势，硬件在改变，设备也在不断更新，大部分纺织人的观念也在改变，知道了创新和品质的重要性，慢慢告别之前的低价劣质的竞争，未来整个张槎的针织行业会越来越好。
佛山久嘉精纺有限公司创始人王光艳：
张槎乃至佛山还有一个优势是营商环境好。我也曾经在北方的一座城市买了50亩地，打算建厂，投了几千万，但是现在已经闲置了，因为各种手续限制，最终我们仍然决定回到张槎。
我建厂这么多年来，一个很深的感触是，当地的政府部门办事直截了当，就事论事，有问题就解决问题，不需要走关系，也不会有人一波接一波来折腾企业。这样的地方是值得我们继续留下来发展的。
交锋语录
现在中国市场的需求绝对不仅仅是数量上的需求，一定是质量上的需求，能否匹配质量需求，这是关键问题。
——佛山久嘉精纺有限公司创始人王光艳
技术、人工、地租这些并不是真正造成我们经营困难的东西，根本问题在于，行业的同质化太严重。
——佛山西本服饰有限公司创始人何奇弘
即便是在同质化严重，竞争激烈的背景下，我们也从来不会为了迎合客户的价格需求，或者为了跟同行抢单而去用次一等的原材料，或者缩减工艺去节约成本。这种方式只能维持当下的订单，但会失去企业的未来。
——佛山市翔泰纺织有限公司总经理吴代刚
实际上，关税、土地和人力资源不是真正的成本，完善的配套才是最大的成本。
——佛山祥润纺织有限公司董事长庞润沃
年轻人已经越来越不愿意进厂，哪怕是进厂也优先选择电子厂，最后的选择才是纺织厂。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，整个纺织行业基层工人的技能无法提高。
——佛山久嘉精纺有限公司创始人王光艳
其仁观点
让“不满意”成为企业发展的动力
周其仁
珠三角乃至长三角的企业，尤其是民营企业，现在都面临一个很大的一个问题：学会了师傅的本事，但是没有更高的师傅带了，而我们自己变成好师傅的能力还不够强。所以现在产业发展的难点难就在这里，体量越来越大，企业越来越多，但是无法打出梯队。
我们可以看华为，国内同行已经没有可与之竞争者了，它已经打到国际市场，与最发达国家的顶尖企业交手，与一流的企业合作，一直走到了无人区。但是中国很少有企业做到华为这种程度。
再看珠三角的企业，这里很多企业的创始人是农民出身，早年洗脚上田，有的从祠堂里开始创业，然后一路发展壮大，不断往上走。今天回头看自己的成就，已经很了不起，取得了巨大的进步。实际上，有些人就满足了，没有动力进一步往前走了。
但是，有的东西不会停止脚步。比如消费者，今天我们的年轻人早就见过全世界的好东西。而年轻人喜欢消费的东西，很多我们的制造企业生产不出来。现在，中国年轻一代消费者的消费能力是大大超过企业的制造能力的。这很麻烦，成为产业、企业继续往上走的一个门槛。
当然，还有一种打法，我们可以往消费能力次一等的市场发展。东南亚、非洲这些市场也还有很多机会。但是，往上走的空间也是很大的。我们不要看巴黎、意大利，就看内需市场，我们还无法满足的内需市场。那些最挑剔的消费者，他们要买什么品质的东西，要满足他们的需求，就是企业发展的动力。
我在一家张槎企业看到一句口号叫“一经一纬织崇高梦想”，什么叫梦想？梦想不是一个人关起门做梦，而在社会中有东西刺激你，然后你跳一跳可以够得着的东西。如果没得跳了，那就只能打低水平的仗了，就只能想怎么把量做得更大。量做大了也会产生利润，但它不是由品质带来的利润。我们需要跳一跳够得着的目标，够着了这个目标，再去够另一个目标。
这就是现在我看产业的一个思考。基于此， 我对企业有两个点建议。
第一，要了解整个行业的世界趋势，要把眼光打开，看全世界最好的产品已经做到什么程度了，我们的差距在哪里。企业发展最大的动力就是永远不满意，你要找到不满意的原因，还要找到令人满意的方法。
前几年我在佛山调研的时候，曾经总结过一个经验，叫升维打击。有一家创业企业做电饭煲，当时很多中国人跑到日本去买电饭煲，同时国内同行企业也很多。这家企业是怎么创新的呢？他们不在电饭煲行业里头找技术人员，而是找造飞机的、做手机的人才来研究电饭煲，因为这些行业对精度的要求很高，对产品质量要求也更严格。最终这家企业生产的电饭煲打进了日本市场。
再看张槎纺织行业，如果老是立足国内看这个行业地位，那我们就已经很满足了。但是当你直面消费者的时候，你能拿出今天的消费者真正满意的东西吗？今天最挑剔的、眼光最高的那些年轻人，以后就是主流消费群体，你能满足他们吗？
所以企业一定要把眼光打开，一定要出去看天下最好的东西，不能把自己限制住。要挑最好的公司供货，挑最挑剔的公司供货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。这就是另一种打法。
第二，当我们在本行当找不到可以学习的对象时，就跨行找。总而言之，心高不一定手高，但是心不高手一定不会高。所以，企业要做最好的事情，首先心要大，心要高，哪怕不能做到世界500强，但是可以做一个产品，将来在全世界都有位置，这也是很大的成就。
（作者系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）
【撰文】林东云 叶洁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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