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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风|随时可能“消失”的晒盐人


3月16日,在惠州市惠东县黄埠镇,看到一辆辆旅游大巴缓缓驶入盐洲岛唐甲村盐场,年过花甲的林泽栈喜上眉梢。

这意味着,他要开始作为“林老师”的一天,站在盐田里为游客讲述当地古法晒盐的历史和技艺,如果幸运的话,还能卖出一些自产海盐。

   南方+ 王昌辉 拍摄

当传统盐业不复当年辉煌,当祖业不再是唯一选择,惠州盐民在脚下的老盐田和外界的新生活间,作出不同抉择,其中既有离开,也有坚守。

林泽栈是选择坚守的老一代晒盐人。尽管“看天吃饭”,收入不稳定,以林泽栈为代表的老一代晒盐人,还是舍不得丢下这一片盐田,坚持古法晒盐至今。

惠风|随时可能“消失”的晒盐人

观光客的到来

3月15日20时许,刚从盐田忙碌一天回到家中的林泽栈,匆匆忙忙洗了个澡。这是大多数盐民保留下来的习惯——从盐田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,因为海盐腐蚀性强,尽量不带回家里。

正准备吃饭的林泽栈,突然接到两家旅行社的电话——次日有5台旅游大巴来盐田。他兴奋地放下刚拿起的筷子,在电话里和旅行社一一沟通安排参观时间。

3月16日,天刚蒙蒙亮,林泽栈和妻子起了个大早,提前来自家的6号盐田做好准备,以最好状态迎接即将到访的远方游客。

与想象中盐田连海的景象不同,林泽栈的10亩盐田方方正正,就在离大路不远的地方,雪白的盐聚成“小山坡”堆放在盐田里,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阵阵咸腥的味道。靠近田垄的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盐粒,干净的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和一旁的房屋,构成一幅美丽的乡村画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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压田、收盐、挑盐、做七彩盐……上午10时开始,从深圳、惠州市区出发过来的游客如约而至,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盐田,新奇地体验古法晒盐。

“古法制盐是通过引水渠将涨潮时的海水引入蓄水池,再经过几个蒸发池一次次日晒蒸发,形成高浓度卤水,最终结晶成盐。”林泽栈向游客介绍,大概要经过蓄海水、晒收盐泥、过滤、石槽晒盐、收盐五个步骤,基本上是纯天然制成,没有任何添加。

讲解到最后,林泽栈忍不住这样感慨——以前,盐洲岛一整片都是盐田,放眼望去都是白花花的盐堆,盐洲岛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,遗憾的是如今仅剩唐甲村约30亩盐田。这里几百年的晒盐历史,正像冰山融化那样慢慢在消失,盐洲岛的盐田即将成为传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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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次来惠东看海,如愿看到了传统盐田,还上手体验了一把传承千年的古法晒盐技艺。”深圳游客陈秋池向记者展示在盐田拍下“天空之镜”美图,直言“不虚此行”。

这一整天,林泽栈和妻子忙得脚不沾地。据林泽栈回忆,他和20多家旅行社保持着联系,盐田上次这么热闹的时候,还是在疫情发生以前,这些游客大多来自周边城市。最高峰时,他一天接待过8台旅游大巴,每辆大巴50人左右。

在林泽栈看来,这一批批观光客的到来,可以让夫妻俩增加一些收入,也让这片土地上的盐业历史为更多人所知,何乐而不为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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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一辈的坚守

惠州海盐晒制历史悠久,并且曾经规模庞大。当时代的巨轮轰隆向前,传统盐业逐步退出历史舞台,晒盐和许多古老的职业一样,难逃被淘汰的命运。

是留下还是离开,是坚守还是放弃,惠州沿海的盐民面临着集体困境。时至今日,尽管“看天吃饭”,尽管制盐获利微薄,惠州仍有一批晒盐人在坚守。

林泽栈则是其中的幸运儿,常有游客光顾到访。其余的晒盐人大多年过五旬,凭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,默默无闻、日复一日地在盐田劳作。

在港口度假区东海村洪家涌村民小组,大部分村民舍弃了祖祖辈辈耕作的盐田,外出务工,村中仅剩刘水定一户还在晒盐,盐田面积在10亩左右,离海岸线仅约2公里。

“我们通过4—6幅蒸发池,分级日晒海水为卤水,将其制成饱和卤流入结晶池晒盐,待卤水结晶后收盐。”今年54岁的刘水定,八九岁时就开始在盐田帮忙,对晒盐技巧了然于胸。他采用的是深水晒盐技术,近些年还用上了马达泵来抽取地下海水,免去了人力抽水的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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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盐町粒粒汗中熬。”即便是在现代生产技术的加持下,刘水定盐田的产量并不算高。“一块250平方米左右的盐田,撒300斤盐种,一次可产2000斤盐。晒盐完全‘看天吃饭’,下雨天晒不到盐,如果突然遇到暴雨没有及时抢收,前几天的劳作就白费了,一年下来大概能晒5万多斤盐。”刘水定在心里估算后说。

“这些海盐辛苦晒好之后,如何卖出去也是我们的一大难题。”看着盐田旁空地上如小山一般的4000多斤盐堆,刘水定面露难色——一方面盐价原地不动,另一方面海盐无法流入外地市场,只能依靠当地村民散买,以及等待梅菜企业不定期上门收购。空闲的时候,刘水定也会挑一些海盐到市场售卖,但销量实在有限。

年轻的时候,刘水定也曾短暂离开过,那时血气方刚,天南地北地跑长途货运,后面想停下来了,还是决定回乡晒盐。这些年,他的脖子和手臂被晒得黝黑发亮,脸上布满了皱纹,与亮白的盐粒形成鲜明对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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望着附近杂草丛生的盐田,刘水定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,但是一想到这荒废后的情形,他实在放不了手。如果以后想把盐田再捡回来,那更是难上加难——由于当前土地、人力、资源成本上涨,盐田开荒造价不菲,1漏盐田需要10万元进行开荒后方可进行生产,10亩左右的盐田至少需要上百万投资。

如今,大女儿出来工作了,小儿子在外地读大学,刘水定一个人在盐田劳作,收盐时妻子来帮帮手,偶尔为村里人维修摩托车贴补家用,年收入5万元左右,日子也还凑合过得去。

对于这些坚守盐田的老一代来说,来自外乡的诱惑,还没有超过他们对盐田的依恋。留在盐田,既是无可奈何,也是心甘情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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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一代的离开

林泽栈的盐田,一车车游客来了又去,其中不乏年轻人和小孩子,欢声笑语洒满一地。

但是,在惠州尚存无几的盐田之上,大多是年过五旬的老人在耕作,几乎见不到年轻人的身影,对比之下显得更加落寞。

这些年来,物价越来越高,生产生活成本越来越高,盐价却一如往日,再加上销路不稳定,传统盐业节节败退,离开盐田、外出就业定居成为越来越多年轻盐民的自然选择。

对于盐民的年轻一代而言,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,他们对于盐田的了解,除了幼时的盐田间玩耍,更多来自长辈的只言片语。于他们而言,盐田是陌生而辛苦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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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生三大苦,打铁晒盐磨豆腐。在老一辈的讲述中,他们脚踩盐田背朝天,看天过日子,最喜欢烈日当空,最害怕不测风雨。别人一遇到烈日和下雨就躲家里,晒盐人却要跑出来暴晒劳作和淋雨抢收。人晒得越黑,盐才能晒得越白。

在港口度假区东洲村,年轻人相当少,大约五分之一的村民长期在城镇生活和工作。远离盐田,现代学校教育让年轻人拥有更多知识技能,看到未来更多的可能和选择,也随之减弱了他们对盐业生产的认同感、对盐田的归属感。

不止是东洲村,在惠州沿海村落,年轻一代与盐越离越远,惠州传统盐业生产面临后继无人的困境。

“我的孩子都在外面的工厂打工,他们不想回来晒盐,我也不愿意他们回来。”林泽栈坦言,这份祖业正在逐步被淘汰,纯手工古法制盐的数量和质量,完全比不上外地规模化和机械化的制盐技术,不得不认输。

刘水定也是一样——我可以在盐田劳作一辈子,但孩子没有必要回来守着,他值得更宽广的世界、更美好的未来。刘水定的侄子二十出头,虽然留守在村里打散工,但也无意继承晒盐祖业,因为不如其他工作挣钱,只有叔叔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在盐田帮把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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夹缝中的希望

近年来,为加快产业结构调整,惠州沿海地区致力将原先以盐业和种植业为主的农业,转型升级为以滨海旅游业,并持续发展扩张沿海养殖业,同时下大力气招商引资,吸引各大项目进驻。

在如此大规模产业结构调整的背景下,用地日渐紧缺,部分盐田被征用,盐田面积逐年减少或荒废。

以东洲村为例,2008年,为响应惠东县关于港口建设滨海旅游度假区的规划,村内许多盐田陆续被集体征购,进行旅游区开发,盐田数量急剧下降。部分盐民被迫失去盐田,目前仅剩几户人家还在晒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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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此同时,东洲村部分撂荒的盐田成了鹭鸟的天堂,未来将变成钢筋混凝土盖成的大楼。盐民即使想要再次回到这片盐田,回归世世代代的祖业,也不再可能。

“盐田蓄海水,赤日凝晴沙。”那些仍在坚守的盐民,也随时可能失去盐田。因为,盐田归东洲村集体所有,一旦停产就会失去使用权、被村集体收回,盐田也随时可能被征收、被收购。对于盐民而言,盐田的被转化、被收购,几乎是一种变相的“驱逐”。

林泽栈正在面临被“驱逐”的困境——他正在耕作的盐田属于村集体土地,最快明年,这片盐田将被村里收回用作他用,届时他将无田可晒。

早在2006年,刘水定也差点面临无田可晒的境遇。他的盐田就位于惠东县213县道旁,在213县道最初进行规划勘探时,传闻要经过他的盐田,当时还有人来测量过盐田的具体尺寸。

无论是世代劳作于此的盐民,还是偶然来此的观光游客,他们心里都很清楚,惠州传统盐业的衰落乃大势不可挽,零星散布的盐田、盐民最后的坚守且看且珍惜,惠州传统盐业终将远去。

在有象山、儋州、连云港等地的晒盐技艺成为国家级非遗的先例之后,惠州传统晒盐技艺有希望以另外一种方式延续——平海镇委书记方洪军在《淡水场——广东大亚湾盐业历史调研》一书的序言中提到,正在进一步研究,或将晒盐技艺申报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,对海盐文化遗存进行整体保护。

方洪军还提到,平海镇将找准时机,与稔山(范和、长排)、黄埠(盐洲)、港口(东海)联合打造制盐示范基地,展示沿海海水制盐流程及淡水场的制盐工艺,将其发展成为稔平半岛旅游的新亮点。

■历史钩沉

惠州海水晒盐有近千年历史

早在4000多年前,广东沿海有“煮海为盐”的传说。

濒临南海的惠州,自古得渔盐之利,惠州人从事海盐生产有近千年历史,盐务集“千年盐场”“千年盐埠”“千年盐道”于一身,成为海洋经济与内陆经济交融的受益者。

从宋代开始,制盐业成为惠州社会生产重要部门。《宋史·地理志》记载,北宋熙宁九年(1076年),广东沿海开辟15个盐场,其中淡水盐场就在惠州归善县,即今惠东县平海镇东部。这一记载,表明惠州盐业被正式列入中国盐业史册之始。

乾隆《归善县志》记载了平海十景,其中的“江天晴雪”,指的就是雪白的盐,可见古代淡水场盐业之兴盛。

古淡水场产盐历史悠久,曾是两广地区重要的盐产区。古淡水场在发展变迁中形成了多个盐区,今位于惠东港口的东海盐区便是其中较为典型的代表。

新中国成立后,惠东盐业发展迅猛,1978年达到鼎盛期,原盐最高年产量达8.7万吨,盐税成为当时财政收入的主要来源。至1985年,惠州盐民人口近5万人,其中惠东县盐田总面积748公顷,共分为3个盐场(大洲、稔山、东海)。

进入20世纪90年代,惠州盐业开始走下坡路,仅余惠东县仍在产盐,但各盐场面积锐减,至1995年全县共有盐田603公顷。

随着经济社会发展,惠州传统盐业内外交困、疲态渐显,逐渐走向衰落,大量盐田荒废或被开发占用,仅剩部分盐田分布在平海镇、稔山镇、黄埠镇和港口度假区,还在坚持海水晒盐生产的散户盐民寥寥无几。

【统筹】刘光明宝

【采写】糜朝霞

【摄影】王昌辉(部分由受访者提供)

【通讯员】汪洁 严永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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